巽风

终有不复少年时。

[黄喻]黄少天的剑

漠花:

这是黄喻合志YF里的文,因为又很久没扫灰了,所以用来,混一混……


勉强算是个武侠(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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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少天已经在这林子里迷路了十来天,但看起来也并不太急。


虽然装干粮的袋子在第五天时就被翻了个底朝天,刚才连饼渣也倒出来津津有味地品了,那也是因为他有点想念白米白面,而不是饿着了。


相反他还琢磨这些天确实吃得太油腻了些,这样不好,明天应该去弄点香菇蕨菜什么的,用石头烘着烤。


这样想着他又掏了个蜂窝回来,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料理顺手猎的獐子。只留了后腿,一只抹好盐挂到树枝上,另一只涂了层蜜,再架到火上细细地烤,表皮慢慢被炙得金脆出油,一颗颗圆亮的油珠滴到火堆里,噼里啪啦地冒出火星,火势越发旺了起来。


他嘴里哼的是远在千里之外、五岭之南,百越的姑娘们求爱时唱的曲儿。来了兴致还扯开嗓子就唱,可他声音自然不如岭南姑娘们悦耳,唱词又不是官话,荒腔走板,夹杂着林间呼鸣的风声,只惹出了远处一声虎啸。


“知道是你的地盘,怎么连唱个曲儿都不还行了?”黄少天顿了口,“啧”了一声,手里翻着獐子,嘴里自顾自念叨着,“虎兄,不要如此小气,我要是再十天半月走不出去,天气转凉,就该捉了你弄件虎皮袄啦,你要是机灵点,现在就该讨好讨好我,或许到那时我心一软,就不想抢你的衣服穿了,你说是吧?”


像是听见了他的话般,那虎啸真的隐进了林间,再也不见声息。黄少天又唱了几句,高高兴兴地吃了半条獐子腿,灭了火头,又到溪边洗了手脸,再找了块恰巧能容一人的大石头躺下。


溪水清澈,林间吹来的风温煦柔和,石面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,黄少天伸展开四肢,舒舒服服地打了两个饱嗝,准备睡个午觉,就像昨天,或者前天,还有大前天一样。


可今天却有点不一样,他刚闭上眼睛没一会儿,就醒转了过来。


因为石头旁站了一个人。


 



江湖上有这么一个传闻。


——当然,江湖上的传闻没一千也有八百,从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其实是个秃头到武当掌门每晚起夜三次,从天山脚下隐见麒麟踪迹到登州出海百里可见魔教仙山。


江湖之大,就大在无奇不有。


江湖之小,就小在鸡毛蒜皮。


黄少天听到的这个传闻不是鸡毛蒜皮,但也算不得有多骇人听闻,它和江湖上的大多数传闻一样,并非全然是扑风捉影,但又略有夸张。


说的是终南山脉深处有一片出不去的森林,而林子深处有一方只在下雨时才能见得着的水潭,那水潭似乎有些什么世人不知的蹊跷,守潭人世代师徒相传,能用世间最毒的毒,能解世间最毒的毒。


而现今眼下,森林,他确实还没能走得出去,水潭,还无缘得见,至于人——


——黄少天坐在大石头上,眯着眼上下打量眼前的人,那是一个年纪和他相仿的青年,眉目清俊,嘴角含笑,于日光里仰着脸,睫毛下扑闪出的阴影衬着眸子里的光,很有一番出尘脱俗之感。


如果他手里没提着那只原本应该挂在树枝上的獐子后腿的话。


“…………”


看着那只腿,黄少天难得地沉默了一会儿。


“这是拜礼?”青年又笑了笑。


“本来还有半只蜜烤……估计已经进了虎口,”黄少天跳下岩石,拍了拍身上的尘土,又看向眼前的人,诚恳道,“事情是这样,我今早原本睡得很香,梦中突觉头皮一紧,心想糟了这次托大,连天灵盖也被人掀了去啦,结果眼一睁就见了这家伙,哦,就是你手上提着的这位,它嚼得我一头口水……”


青年安静听着,还点了点头。


“所以我特别想洗个头,可进这里林子没半月也有十天了,别说好好洗个头,就连个热水澡也没得洗,”黄少天叹了口气,继续道,“最重要的是我……”


“毒浸心脉,命不久矣,”那青年替他说了,还自我介绍了一下,“在下喻文州,家在前边不远处的一个水潭边,既然已经收了拜礼,少侠可要前去坐坐?”


 



潭就叫雨潭,占着整个山谷里的凹地,只有脚踝深浅,孩童淌水就能过,清亮透底,只是不见鱼虾,仅有各色卵石及青绿苔藓,潭边垂着植物的根系,又映出四周环山的墨绿,静得像一面封了颜色的镜子。


“前两日刚下过雨,所以潭水满了。”喻文州道。


“是啊,我还趁机冲了个澡,”黄少天顿了顿,又道,“下雨潭水才满,所以才是不下雨见不着?”


“不全为这个。”


他们踩着水里露头的石头往潭心走,喻文州脱了鞋袜提在手上,黄少天学着他的样子光了脚,待踩上去才发现这石头滑得像抹了油,这样慢慢地走过去,恐怕比什么燕子三抄水什么梯云纵还难点。


但黄少天没运轻功也没使千斤坠,一手提着鞋袜,一手拿着他的剑,高高兴兴地跟在喻文州身后。


“我还以为你要给我蒙个眼,或者喂个药什么的,”他望着喻文州脚边,那衣摆每每抚过水面都荡起些涟漪,“万一我出谷后告诉别人可如何是好?”


喻文州回头看了他一眼,笑了笑没说话。


“噢,我看明白了,这是‘你怎么知道你还能出去?’的意思,是吧?”黄少天道,“我觉得特别有道理,比如这潭水吧,是不是掉进去我就没命出去了?”


“不是,我只是觉得这样走更有趣些。”


“……”黄少天又看了一眼脚下的水潭,“那我下去试试?”


“好啊,试试?”喻文州停住了脚步,转回身来。


黄少天和他对视了片刻,两人都笑了。


“我真的信了啊。”黄少天说着就一脚踩进了水潭里,冰凉的触感漫过脚踝,他打了个哆嗦。


“怎么样?”喻文州笑着问他。


“挺凉的,”黄少天站着不动,一会儿又叫起来,“哎哟要僵了,我能不能运气啊。”


“多泡泡无碍,这寒气对解你身上的毒有好处。”


“真的?”黄少天眯起眼,“我又要信了啊?”


“真的,”喻文州笑道,“黄少侠,相识不过半日,为何你对在下的话如此不信任呢?”


“因为相识只得半日啊,当然关于潭主的传闻倒是听过好些年……”黄少天跨出水潭,湿漉漉的光脚踩上石头,“性命攸关,还是小心为上。”


“若无信任,又如何寻在下解你的毒?”喻文州看起来有些好奇。


“唔,”黄少天想了想,随口答道:“病急乱投医吧。”


 



黄少天当然不是病急乱投医,没人能病急乱投医投到这里来。


多年来寻到这地界的人络绎不绝,都怀揣着各色心思,但真能站在这里屈指可数。


潭心有一片小岛,说是小岛,也不过是一方比水面高出几寸的湿地,篱笆小院,青瓦小屋,院里晾着药材,居然还养了一圈芦花鸡。


“我出师四年,四年来我只救过三个人。”喻文州说。


“这个我知道,北海钱沙帮的帮主胡不亮,南少林寺的觉隐大和尚,最后一个江湖上传闻甚多,”黄少天顿了下,又指了指头顶上,压低了声音道,“是那上面的人,对罢?”


“唔,”喻文州想了想,“一个瘦子,一个胖子,一个小孩。”


“那以后多了一个我,你怎么跟后来人说?”黄少天来了兴趣,“一个青年才俊?一个绝世剑客?一个风度翩翩玉树临风——”


“一个话有点多的人,”喻文州打断他,指了指院子里的石凳,“先坐下我看看。”


“哎你知道吗,其实我小时候特别安分,不爱说话,”黄少天依言坐下,伸长了腿,又在石桌上撑起下巴,“我打从娘胎里出来就不爱哭,我娘怕我是个哑子,到了三岁上,忍不住就去找了个半仙,给我喝了三碗黑乎乎的……哎哟!”


喻文州正往他头上扎了根银针,这时停了手,“疼?”


“不疼,随便叫叫。”黄少天换了个姿势,坐得端正了点,“刚才说到哪儿?哦,喝了三碗符水,结果好像过了头,从那后我的话就多了那么一点,我娘到临终时还在后悔,说应该只给我喝两碗……我要这样多久?”


他晃了晃插着三根银针的脑袋。


“半炷香,”喻文州关上手边的匣子,又伸手拨开黄少天的眼皮看了看,“舌头伸出来。”


黄少天依言伸出舌头,喻文州却转身进了屋里,过了一会儿端出茶盘来,倒了杯热茶给他。


黄少天以眼神示意喻文州关注他的舌头。


“好了,收回去吧,只是怕你说太多话头晕。”喻文州笑了。


“…………”


黄少天把舌头收了回去,又喝了两口茶,在喻文州拔针的时候随口“哎哟”了两声,等着喻文州的结论。


而喻文州拿着两根银针,表情有些凝重。


“我还剩多少天?”黄少天诚恳问道。


“一个月,”喻文州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,“你刚才叫疼,是真疼吧?”


“哎,是啊。”黄少天眨眨眼,“真的疼。”


 



黄少天中的毒名字并不可考,和江湖上流传甚广的含笑半步癫也好一日丧命散也好都不太一样,它的主人没给它取名,是因为它的主人就足够有名。


“天山三老之一的莫有名,”喻文州想了想,“是这名字吧?”


“你知道啊?”黄少天感叹万分,“说明我这祸惹得真够大的。”


“我师父每年都会回来一次,给我讲讲天下大事及江湖见闻,”喻文州笑道,“等哪天他带回一个小娃娃,我就也有徒弟了。”


“你也是这样被带回来的?”黄少天立刻举一反三。


“大概是吧,太小不记得了,”喻文州开了另一间屋子的门,“这毒得慢慢解,你先住这儿,每日清晨都去潭水里泡一泡,切记不可运功。”


“……我不会先冻死的话。”黄少天嘴角抽了抽。


喻文州又笑了,却没接这个话头,只随意交代了一下,说了句“自便”。


屋子里陈设简单,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,床榻和书案上都空荡荡的,但打扫得十分干净,窗前挂着苇帘,角落有几只红木大箱子。黄少天自力更生去收拾,一边开箱子还一边扭头想跟喻文州说话,结果被箱子里扑出的樟脑香气激得打了好几个喷嚏,晕头转向地铺好了床,却见喻文州早已没在门口了。


他在屋子里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,才想起自己要找个地方洗澡,随即到屋后寻着厨房和浴桶,烧了热水把自己上下洗刷了个干干净净,特别是早上被獐子嚼了几口的头发。


待喻文州从药庐回到院子里时,就看到黄少天只穿着里衣,蹲在地上哼着小曲搓洗衣服,水溅出木盆,泼洒了一地。


“没带点换洗的衣物?”喻文州坐到石桌旁,慢慢拣着一些奇形怪状的药材,又随口问道,“会做饭吗?”


“没正儿八经地做过,但吃过不少,估摸着应该也会吧。”黄少天把衣服晾好,回转后也坐到桌边,“我出门向来什么都不带,就带了剑。”


喻文州在第一次见到黄少天的时候就见过那把剑,剑身不长,三尺不到,说明用剑的人手很快,抢的是险招。剑鞘漆黑,剑柄也缠着黑缑,通体乌黑,按理说应该是很不起眼,但现在静静靠在黄少天坐的凳子旁,却又总让人忍不住看上两眼。


“你的剑,我好像听说过。”喻文州说。


“哦,这把剑是挺有名的,说起来这剑名里也有个雨字,很有缘分啊。”黄少天点点头。


“但是你……”喻文州抬眼望了望他,“和传闻里的那个剑的主人不太像。”


“因为我太吵了点?”黄少天抹了把脸,立刻道,“谁说话太多就不能是绝世剑客了,谁说话太多就不能一剑封喉了,谁说话太多就不能干这行了,我告诉你啊——”


他撑着石桌倾身往喻文州那边凑了凑,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睛,突然压低了声音。


“——我的剑很快,快到他们往往不知道自己在世上听到的最后一句话,是我说的。”


 



有些古老职业,江湖里有,庙堂中有,一脉相承却分贵贱,贵的隐匿江湖,千金难求,贱的藏于市井,几十文就能换一条人命。


黄少天干的就是这行,而且是最贵的哪一种。


那自然就有些不着调的传闻,比如身高八尺腰围也是八尺,比如冷血冷酷冷漠无情无理取闹,比如千里之外取人贞……不,首级。


喻文州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黄少天,像是要看出一朵花来。后者起初大大咧咧地让他看,但半晌后还是有点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,又咳嗽了两声。


“你别说是后悔让我进谷了吧?”黄少天道,“别看我这样,其实也很有原则,收钱办事,从不滥杀,但也不退货。”


“不会,”喻文州笑了,“我带人进谷也不问身份。”


“那问什么?”黄少天好奇道,“说起来你们师门不是一脉相传避世不出么,可你救了那么一个瘦子一个胖子一个小孩,现在还有一个绝世剑客……”


喻文州咳嗽两声打断了他,道:“第一个瘦子没带什么手下帮众,却带着他的妻子,据说是怕自己前来寻医半路毒发,见不着妻子最后一面……我到林子里几次,见他睡着时他妻子一直在旁守着他,哭也不哭,但就是瞪着眼看,而他妻子一旦睡着,他就立刻睁了眼,在身旁看着妻子掉眼泪,可怜得紧。”


“好一对有情人。”黄少天感慨。


“第二个胖子是一个人来的,”喻文州放下手边的药材,回忆了一下又道,“跟你说的一样,是个和尚,在溪边坐着讲经,讲了好几天,也讲得不错,我就去和他聊了聊天,是个挺有意思的人。”


“话多也是有好处的嘛。”黄少天又干笑了几声。


“第三个小孩,带他来的是一个男人,”喻文州也笑了笑,径直说了下去,“那个男人大概三十出头,据说是一直伺候那小孩的奴仆,一身上下几十处刀伤箭伤,处处见骨,重伤濒死,见了我却只求我救他的少爷。”


“真是忠仆,”黄少天点头,随即兴致勃勃问道,“那我呢?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?”


“嗯……大概因为你看起来很开心。”喻文州想了想道。


“啊?”黄少天愣了下。


“到这里来求医的人,无论是带着一大帮人要将林子翻得底朝天的,还是独身前来的,大多或愁云惨淡,或焦虑不堪,或一身戾气……你是第一个,”喻文州看着他道,“看起来还这么开开心心的人。”


“有吗?”黄少天摸了一下自己的脸,发现果然带着笑,随口又道,“生死有命,富贵在天,何必纠结。”


“不对。”喻文州却说。


“哪里不对?”黄少天又愣了下。


“你看起来倒不像是认命,”喻文看他一眼,“像是觉得人定胜天……或者……”


“或者?”


 



喻文州最终也没说“或者”之后的话,而黄少天却也就这么开心地在雨潭留了下来,虽然每天不见日头就得起身,还得只穿单衣到潭里泡上半个时辰。


潭水在清晨时分凉得透心,人浸在里头如坠冰窟,若不运气抵御,这半个时辰和受刑无异。而他体内的热毒被寒气压制后也不甘示弱,奋起反抗,两方在五脏六腑里搅合得一塌糊涂,他只觉得血管里在冒泡,而骨头喀喀做响。


——真是太不划算了。


这样想着,黄少天努力伸展开四肢,枕着块卵石在水里大字一般躺平,眼前便是环山簇拥着的、正在渐渐褪去颜色的天幕——还有喻文州。


“受得了吗?”喻文州站在潭边,探头出来望他。


“还行吧,我觉得自己像具浮尸,”黄少天嘟噜了一句,又咧了咧嘴,“唉,我都不想说话了。”


喻文州笑了笑没搭话,退到一边的石桌旁磨药,而黄少天只安静了一会儿,又大声唱起他那首小曲来。


“你只会唱这首?”喻文州忍不住道。


“跟我娘学的,她老家是百越一个渔村,这是那儿的姑娘们唱给情郎的,”黄少天喘匀了气,又忍不住要笑,“怎么样,还算悦耳动听吗?”


“嗯,人间难得几回闻。”喻文州道。


黄少天在水里笑得直打滚,好不容易熬到时辰到了,“嗷呜”一声就窜上岸,身法之快让喻文州啧啧称奇。


“差点就死了,真的,我都快看到奈何桥了,”他接过喻文州递的药碗,一口喝干,苦着脸道,“我能少泡两天吗?”


“不能,快去换件干爽衣裳,运功暖暖身子,”喻文州淡然道,“该做早饭了。”


“…………”


黄少天拿着剑去厨房,觉得这事一旦传出去那就是江湖又一件奇闻,以前人们都只知道黄少的剑,现在又多了黄少的铲。


“我杀一个人至少也要五十两金子,现在却在炒鸡蛋?”他拿着锅铲嗑灶沿,对着墙壁感慨,“说出去都没人会信。”


“如果再忘记喂鸡,明天就没有鸡蛋好炒了。”喻文州站在门口道。


“……没那么容易饿死吧?”他昨天忘记了喂鸡,害一笼子鸡饿了一整天,直到窗外叽叽喳喳到半夜他才想起了这事。


喻文州将他留下解毒,而作为交换他需要做饭,洗碗,洗衣,喂鸡,给谷口旁的一小片菜地浇水,偶尔还去林子里猎个野物,劈点柴火。


只十日不到,黄少天就已经把许多这辈子都没干过的事情干了个遍,黄昏时有了闲暇,便坐在院子里看喻文州熬药。


院子里充斥着古怪的药香,他晕晕欲睡地撑着头,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喻文州说话,虽然尽是些天南地北、毫无边际的扯淡,但两人却似乎也都乐在其中。


接着便渐渐静下来,连黄少天也不再作声。


落日没入山后,银月还未当空,山谷里渐渐起了雾,偶尔可听见远处的虫鸣,还有不知被何物惊起的鸦雀扑腾着冲向天际的振翅声。


喻文州手里拿着小蒲扇,慢慢地扇着火,砂罐上蒸起热气,让他的侧脸在黄少天的视线里愈加模糊,而黄少天不知怎地抬手在虚空里挥了挥,似乎想将喻文州看得更清楚些。


当然,事实上这段时间里他已经看得足够清楚,喻文州用的应该不是刀枪剑棍一类的兵器,既是用毒的行家,那暗器估计也是贴身而藏,轻功不错,内力暂时探不出深浅,但……


“快下雨了。”喻文州突然道。


“嗯?”黄少天回过神来,见对方不知何时已经转头看着自己。


喻文州却没再重复,只是在昏暗的光里抿起嘴唇,似乎是笑了一下。


 



第二日就真的下起了雨。


黄少天半夜里被稀稀落落的雨声惊醒了一次,但蒙住头就继续睡了,并且睡得尤为香甜,醒来时神清气爽,却早已过了平日起床的日头,而喻文州也没来叫过他。


他抓了抓头发,下床去开了窗,见天地间都蒙着水意,细小的雨珠立刻扑上眼帘,若不是贴上皮肤的寒意,他几乎要以为自己还在梦里。


于是他又揉了揉眼,看到的依然是如流苏般从天幕细细倾泄而下的雨帘,雨云般浓稠的雾气,还有湛蓝的水潭——浓郁而又通透的蓝色,让这片水潭像是一小块被遗忘在山间的、离群索居的海。


黄少天见过海。


他曾经去过他娘亲出生的那个小渔村,说是渔村,不过也是在一片峭壁下有些零落的木屋,姑娘们正光着脚在沙滩上捡贝壳,见到生人也只是好奇地转头打量,男人们搓着渔网,预备着下一次出海。


那一天的海风平浪静,随着风荡上沙滩的只是小朵的白浪,还有带着盐味的海腥气息。


而现在眼前的水潭,只有在雨珠下化开的斑斑点点的涟漪,连那些平日徘徊不去的药香也在雨中散去了,留下些许沉木的香气。


然后他也看到了正光脚站在其中的喻文州,一袭青衫浸了水,看着像快化在了雨里的某种山野精怪。


“哎哎哎,仔细着凉!”他对着窗外喊道。


喻文州回头见了他,笑着摆了摆手,过了一会儿转身回了堂屋,黄少天才看见他另只手上捧着个玉碗,接着一碗清澈透亮的水。


“这是雨水?”黄少天奇道。


“嗯,药引。”喻文州把碗放上桌子,然后解开了束着的头发,湿漉漉的发丝披散开来,还有些许贴在了脸侧。


黄少天找到条布巾塞给他,才道:“我今天不用下水里泡半个时辰了吧?”


“不用,”喻文州接过布巾,却没有动,想了想又道,“但药还得喝。”


“刚出来就看见放在桌上,已经喝了——你倒是先把头发擦干,算了算了我来。”


黄少天干脆一把夺回布巾,帮喻文州擦起头发。他的手指修长,虎口和指腹都带着老茧,偶尔触到耳垂时有带起些酥麻的痒意,喻文州先是略有些不惯地偏了偏头,而后就随他动作了。


“那水潭是怎么变成蓝色的?”黄少天突然又想到,“蓝色的究竟是雨还是潭水?这碗雨水又无色无味。”


“不知道,古来便是如此,”喻文州微微扬起头,“蓝色的既不是雨水,也不是潭水,但每逢雨天,这潭水便会泛出蓝色。”


“原来如此——可见江湖传闻有时也并非空穴来风,”黄少天点头,“至少这确是下雨时才能得见的奇景。”


“不负期望?”喻文州笑道。


“岂止岂止,”黄少天的手突然顿了顿,滑落到了喻文州的后颈处,“守潭的人,可是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。”


“黄少侠原本以为在下是个怎样的人?”


“大概应该是个百岁开外,鹤发童颜,拿着桃木拐杖,一见我这样的江湖人就暴跳如雷,脾气古怪的世外前辈,”黄少天还真的描述了起来,“至少……”


“不会让你把手放在他的死穴上。”喻文州接道。


黄少天“嘿嘿”笑了两声,慢慢移开手,却又说起了另一件事:“哎,我们打个商量,能不能别叫我少侠了?”


“哦?那么应该是黄少?江湖中人是这样称呼的吧,”喻文州的口气难得的有些揶揄,“黄少的剑,能千里之外取人首级。”


“是有这么个说法,”黄少天板起脸道,“但你看我行吗?”


“我看啊……”喻文州侧过头,望向黄少天。


眼前这人确实长得也颇为好看,只是现在嘴角眼角皆带着几分不经收敛的狡黠笑意,头发剪得比常人短些,松松垮垮地束在脑后,还有几缕碎发顺着额角垂下来挡住了眼睛。瞳孔颜色略为浅淡,凑近了看像上好的松脂,包裹着的光温煦而耀眼,又让人有几分琢磨不透,如同他平日里抹把脸就能变换的表情,似乎把什么都写到了脸上,但细想又不尽然。


“看出个什么所以然没?”黄少天眨了眨眼。


“嗯,看明白了,”喻文州点了点头,“少天。”


黄少天愣了下,随即干脆地应了一声。


 



那雨下了一天一夜,两人便整日地呆在屋里,门窗都大开着,任由穿堂风夹杂着清凉的寒意掠过。窗外屋檐上大滴的水珠滚落,掉在瓦罐里叮咚作响,屋后那一丛三角梅原本就开得正盛,这时更是被衬得娇艳欲滴。


喻文州换下湿衣,穿了件宽袍出来,和黄少天在窗前弈棋。黄少天来了兴致,一边执了白子,还一边绘声绘色地跟喻文州说起他身上这毒的来历。


“说来话长。”黄少天这样开头。


“那就长话短说?”喻文州笑道。


“……其实也不怎么复杂,就三个月前我接了个生意,开价不高,要杀的人也不是什么硬茬,只是个天天在扬州城某青楼里寻花问柳、糊涂透顶的男人,却没想到这男人是天山莫有名的夫人的爹的私生子的结拜兄弟,这关系够远了吧?”


“嗯,够远的。”


“唉,”黄少天又叹了口气,“奈何莫有名惧内,而他夫人又孝顺,而他夫人的爹又疼小儿子,而他夫人的爹的私生子又十分看重兄弟义气……”


“所以莫有名从天山千里迢迢赶到扬州找你麻烦?”


“哪儿能啊!我既然在扬州做了活儿,那自然不会久留,那莫有名估计也是好不容易能出个远门避开他夫人,闲得发慌,追着我一路从扬州到了南疆,其间跟我交了几次手……”


“不分胜负?”喻文州倒是听出点意思。


“不,我都溜了。”黄少天正色道,“开什么玩笑,我杀一个人上百两金子,一毛不给凭什么要我跟他打架。”


“唔,那我倒是知道他为什么要给你下毒了。”


“……”黄少天被噎了一下,顿了顿后才说,“总之他跟了半个月,算准时间在南疆雨林里一条溪水的上游下了毒,而我刚好在下游烤了条蛇,吃完后去溪边漱口,就——咳,后来他威胁我要解药就得和他堂堂正正打一架。”


“你宁愿中毒也不愿意跟他正面交手?”喻文州的表情有点古怪。


“不不不,”黄少天捏起一颗棋子,随手落在天元,“我只是讨厌威胁,况且他还不不用剑,我没兴趣啊。”


“那按你说,他应该怎么样?”


“他应该先去苦练剑法,然后再来跟我争个天下第一,或者当时许我百两金子,让我要他的命,我自然就出手了,”黄少天摇摇头,“真是麻烦,等解了毒,我还得去揍他一顿。”


“也许他知道,这样的话你只是揍他一顿,不会要他的命,而他也如愿跟你打了一架,是不?”喻文州打趣道。


黄少天闻言愣了愣,又“哈哈”笑道:“很有道理,可刀剑无眼,一旦交手,谁说得准呢?”


“可我还是有一事不明,”喻文州拣了棋盘上两粒死子,将手拢回袖子,抬眼望向对方,“可喻文州也不会剑,那黄少天……是收了什么价钱,才来要喻文州的命?”


此话一出,两人都半晌没有作声。


黄少天微微眯起了眼,他的剑依然在手边,可他即没有去握剑,也没有将视线移过去,他只是看着喻文州,最终慢慢道:“现在对黄少天而言,喻文州的命可是无价之宝啊。”


喻文州闻言笑了:“你的毒还有大半月就可解了,其间有寒潭压制毒气,不会发作,而我看你这些天将药方也记得七七八八了吧。”


“可这药引怎么用,我就不知道,”黄少天面不改色,把玩着手里的一颗棋子,“难得有这么一片世外桃源,说不定到解了毒我也不愿意走。”


“那也好,”喻文州笑道,“这些年来我一人呆在这里,确实……“


他顿了顿,像是在犹豫什么,片刻后才望着黄少天继续道:”……有几分无趣。”


 



在喻文州的记忆里,他从晓事起就呆在这个潭边,住的便是这几间屋子,见的便是这四面环山中的一捧浅水,学的便是怎么和毒物打交道。


但那时他还有师父,师父是个很有趣的人,闲来无事就爱和他一起捣鼓各种解闷的玩意,水潭里那些露尖的滑不溜手的石头就是他们放的,比着若不用轻功,谁能走得更远。


后来到了及冠之年,师父放他出谷去历练云游,见识这天下江湖、万物苍生是何等光景,而等他再回谷时,师父就该走了。


接下来的时间,他便一人守着这里,等着师父将他的徒弟带回来的那天,偶尔去林子里转转,那寻医问药的各色人等,便在他眼里轮流上演着人间百态的皮影戏,而一切都事不关己,与他无干。


他渐渐地也习惯了,直到遇见黄少天。


一个敷衍地掩饰着杀意,实际上却冷静而慎密的刺客,一个轻浮地袒露着情绪,实际上却狡黠而决断的男人。他乐于想像一个像黄少天这样的人,是如何隐藏在暗处等待时机,再一口咬碎猎物的咽喉——特别是,如果猎物正是自己的时候。


所以他并没有花上多少时间就发现了黄少天偶尔显露出的那点杀意,但同时也有别的什么——杂乱无章的,不可名状的,暧昧而又新奇的感情。


而非常奇妙的是,他察觉到自己在期待着黄少天动手的那天,或者说好奇黄少天的剑是否真的那么快,是否真的会架上自己的脖子,让他听不到这世上最后一句话出自谁人之口。


——可黄少天即没有回答、也没有反驳他的问题,而那之后两人再也未曾再提起。


喻文州想,黄少天要杀他大概是真的,不想离开大概也是真的。


一日晌午后,他午睡起身,准备去屋后给那丛三角梅修修枝桠,却见黄少天正在屋檐下靠着柴堆打盹,剑抱在怀里,脸颊被剑柄戳出一团可笑的红印。


他想黄少天应该是立刻就醒了,只是没有睁眼,于是他蹲了下来伸手摸了摸那把剑。


“我记得这把剑叫冰雨,”他说,“为什么缠着黑布?”


“…………”黄少天睁开眼,无奈道,“我刚做了一个美梦,跟人决战华山之顶,一剑就将对方斩于胯下,那人身高八尺,目如铜铃……”


“那我走了。”喻文州说罢欲站起身来。


“诶等等等等,我已经醒了,”黄少天拉了一把他的袖子,“回来回来,我跟你好好说道说道。”


“你说?”喻文州笑了笑,回身在他身边坐下了。


“它的剑鞘上镶着些雨珠似的晶石,不缠着黑布,就人人都知道它是冰雨了,”黄少天叹了口气,“名气太大,有时候也很麻烦,特别是我们这行的。”


“可是我听说它的时候,就听说的是一把通体乌黑的剑。”


“……所以你看,真有本事的人,无论你是改头换面还是藏头露尾,总是会被发现的,”黄少天道,“江湖人多如过江之鲫,有几人寻到了可久留之地?”


“江湖之大,总有容身之所。”


“有多大啊?”黄少天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,嘴里叼着的那根草一起一落地晃悠着,“往西不过西域,往东不过东瀛,往南不过琼台,往北不过塞外。”


“也对,”喻文州笑着拍拍衣襟站起来,在逆光里站定了,又回头看他,“那要是黄少天不在这里了,又该往哪里寻呢?”


“嗯,这是个问题,我得想想,”黄少天伸了个懒腰,目光落在喻文州身后的高远天空,“黄少天要是不在这里了……你就好好记着他吧。”


喻文州看他良久,才答了句“会的”,随即又笑道:“至少我记得你这句话。”


 


十一


可喻文州记得的不止是那句话。


他还记得黄少天爱在屋顶上午睡,最后踩裂了三块青瓦;记得黄少天爱吃蜜烤的野味,鸡蛋却炒得很老;记得黄少天带他去林子里打麻雀,一弹指一颗石子——全都显得如此琐碎而无关紧要。


他还记得有次黄少天从林子里拖回来一头野猪,烧了大锅的开水,在院子里去毛开膛,腥气漫开,喻文州从后堂转出来,就见黄少天一脸血迹斑斑地蹲在地上。


“……你……”


“吃包子吗?”黄少天说,“几条腿腌起来就能吃到明年开春了,碎肉能包些包子,下水就便宜那位虎兄,再把这两根骨头炖汤, 晚饭就这个了,再炒个青菜?”


“……你会蒸包子?”


“不会,但吃过不少包子,估摸着也成吧。”黄少天四处望了望,最后在自己裤腿上擦了擦手,“吃吗吃吗?”


“吃。”


虽然喻文州这么说,但黄少天蒸的包子直到太阳下山才出笼,并且硬如顽石。


“包子就别管了,”黄少天一边说一边从身后提出一个酒坛,单手提着在耳边摇了摇,“看看我找到了什么,上好的女儿红,就剩半坛子了,起码有个五十年。”


“在哪儿找到的?”喻文州奇道。


“灶台后那面墙里,藏得可真够隐秘的,是你师父藏的?”黄少天把酒坛子放到桌上,似乎是想伸手拍开封口,但想了想又抬头望喻文州,“放着也是可惜了,不如开来尝尝?”


喻文州看着他,若有所思道:“……你蒸个包子,把墙都拆了?”


“…………”


“五十年……说不定都是师祖藏的了,”喻文州笑道,“开吧。”


酒确实是好酒,几十年的陈酿,开封足够香飘十里,黄少天取了两个饭碗,和喻文州月下对酌,雅兴十足,但片刻后两人发现,对方的酒量都不太好。


“其实我不太会喝酒。”黄少天正色道,“干我们这行,特别忌讳这个,而且喝了酒拿剑会手抖。”


“哦,”喻文州又尝了一口,“其实我没喝过。”


“…………”黄少天沉默了片刻,才道,“认识你后,我连话都变少了。”


“好事?”喻文州笑了笑。


这是个简单的问题,但对方却沉思了良久。


“真是说不准,好事?坏事?”黄少天捏着碗沿在桌上划圈,“你说呢?”


喻文州也不知道,所以他看着黄少天,笑而不语。


“想看看我的剑吗?”黄少天突然又说。


喻文州怀疑他是不是喝醉了,虽然从那晶亮的眸子里看不出端倪,但还是点了点头。


于是黄少天把和往日一样靠在凳子边的剑拿了起来,喻文州发现他从未如别的剑客一般喜欢将剑负在身后或者挂在腰间,总是用手拿着,双手不得空时便放在一旁,像是故意显露出的破绽。


“这可是第一次……”黄少天拿着剑想了想,“拔剑是为了给人看。”


 


十二


——黄少天的剑真的很快。


喻文州这样想的时候,剑尖便已经到了他的咽喉处,带着破鞘而出的寒意和杀气,寒铁制成的剑身薄而修长,在月光下如一道光痕,几乎通透。


“好剑,”喻文州又笑了,“真的只是给我看看?”


黄少天没有说话,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和平日里有些不同,或者说——这才是喻文州所听说过的那个黄少天,他就和他手上的剑一样,锋利而悄无声息。


那一瞬,喻文州觉得黄少天大概是真的想杀他。


但也许只过了一瞬,黄少天的手动了动,向前送了一厘,在喻文州稍微感觉到疼痛时顿住了,随即又归剑入鞘。


月亮盖了云层,喻文州见黄少天不响不动,便起身去点了灯笼挂上院门,回来时见黄少天已经在高高兴兴地喝着酒。


“要杀你的那个人,出了百两黄金,”黄少天随口道,“因为你曾经救错了人——哦,我可不是说我——但你知道,有的毒,容不下能解的人,比如……。”


他指了指天上。


“我猜到了,”喻文州点了点头,又道,“其实你身上的毒早已解了。”


“我也猜到了,”黄少天也点了点头,“就算解不了,莫有名也不会看着我被他毒死的,他欠我一条命。”


两人都忍不住笑了,像他们刚刚认识,走在雨潭里的那时候。


“你为什么要说?你说了我可就得走了,”黄少天居然还抱怨道。


“你为什么要说?你说了,我还得考虑是不是重新给你下点别的毒,”喻文州眼里带着笑意,“以防你下次回来时还要杀我。”


“下次回来时?”黄少天扬起脸,像是仔细咀嚼了这话,“百两黄金我可是收了一半,金主可不是什么善茬,这次去退货,说不定就回不来了。”


“不是天下第一剑吗?”喻文州笑道。


“那倒是真的,可惜天下始终不是江湖的。”


喻文州知道这句不假,原本想说“我等你”,但不知为何只说了另一句。


“我记着你。”


 


十二


“后来呢?”徒弟问。


“后来,师父发现自己还是想错了,那个人不是去退货,而是去永绝后患。”


“那他成功了吗?”


“唔……他可是天下最好的剑客,也是最贵的刺客。”


年复一年,春华秋实。


塞外的羌笛声响,江南的杏花盛开,大漠依然黄沙遍地,东海依然巨浪滔天。


奈何奈何,江湖上却再也没人听闻黄少天的剑。


只余那一处浅潭,不知今日是否有雨。


不知故人,是否归去。


何日归去。


 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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